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著兩隻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樣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檐角的鐵馬發出來丁冬聲,但崇禎似乎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著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不時嘆口長氣。訪惶許久,他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御案前頹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也遇到旱災、蝗災,糧價騰踴,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楊嗣昌雖然新近有瑪瑙山之捷,但是張獻忠依然不曾殺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不願乘勝追剿,擁兵不前。據楊嗣昌的選次飛奏,征剿諸軍欠切情況嚴重,軍心十分不穩。雖然軍事上已經有了轉機,但如果軍餉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於一旦,良機再也不會有了。他想,目前只有兵餉有了著落,才能夠嚴厲督責諸軍克日進剿,使張獻忠得不到喘息機會,將他包圍在川、陝、鄂交界的地方殲滅,也可以鼓舞將士們一舉而掃蕩商洛山。可是餉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餉的事已經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問: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而且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薊遼總督洪承疇出關以後,連來急奏,說滿洲方面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次人寇,倘無足餉,則不但不能制敵人於長城以外,勢必處處受制,要不多久就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現在他又來了一封緊急密疏,說他自從遵旨出關,移駐遼東以來,無時不鼓舞將士,以死報國,惟以軍餉短缺,戰守皆難。他說他情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但求皇上飭令戶部火速籌措軍餉,運送關外,不要使三軍將士「枵腹對敵」,士氣消磨。這封密疏的措詞慷慨沉痛,使崇禎既感動,又難過。他將御案上的文書一推,不由得長吁短嘆,喃喃地自語說:
「餉呵,餉呵,沒有餉這日子如何撐持?」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後,他為籌餉的事,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藉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別人不肯出錢,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並無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崇禎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一家是田貴紀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著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并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當萬曆親政①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后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后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餘眾家皇親才好心服,跟著出錢。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只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又想著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制,勢必嚴旨切責,甚至動用國法。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歷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②,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麼說呢?這麼反覆想著,他忽然躊躇不決了。
①萬曆親政——萬曆皇帝朱翊鈞即位時只有十歲,受他的母親監護。到他十六歲結婚後,她母親才不再監護;到萬曆十年張居正病故,才由他直接掌管朝政。
②故事——與「先例」同義。這是當時朝廷上的慣用詞。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雲,刮著大風和灰沙。日色慘白,時隱時現,大街上商店關門閉戶,相離幾丈遠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裡都必須點上燈燭。大家都認為這是可怕的災異,在五行中屬於「土災」,而崇須自己更是害怕,認為這災異是「天變示徽」,有關國運。他在乾清官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並把他打算向皇親藉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里喀嚓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回頭問:
「外邊是什麼響聲?」
一個太監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吹斷了。」
崇禎繼續向祖宗禱告,滿懷凄槍,熱淚盈眶,幾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場。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壓在丹陛上還沒移開。他想著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餉打算,不然不會這麼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將樹枝吹斷。這一偶然事件和兩年前大風吹落奉先殿的一個鴟吻同樣使他震驚。
大風霾①繼續了兩天,到第三天風止了,天也晴了。氣溫驟冷,竟像嚴冬一樣,惜薪司不得不把為冬天準備的紅簍炭全部搬進大內,供給各宮殿升火禦寒。在上朝時候,崇禎以上天和祖宗迭次以災異「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隨後又問群臣有什麼措切辦法。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御史,名叫徐標,不但不能貢獻一個主意替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的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里沒有人煙,野獸成群。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聖旨罷掉練餉,萬不要把殘餘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陝西、湖廣、江北各地的嚴重災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萬不可。崇禎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訪徨無計,十分苦悶,同時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法想,只有下狠心向皇親們藉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後必會鑒諒他的苦衷。只要能籌到幾百萬餉銀,使「剿賊」順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會嚴加責備。
①大風霾——刮黃沙塵,天昏地暗,古人叫做大風霾。
他打算在文華殿召見幾位輔臣,研究他的計劃。可是到了文華殿他又遲疑起來。他擔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果無救於國家困難,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他在文華殿里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後主意。這文華殿原是明代皇帝聽儒臣講書的地方,所以前後殿的柱子上掛了幾副對聯,內容都同皇帝讀書的事情有關,在此刻幾乎都像是對崇禎的諷刺。平日「勤政」之暇,在文華殿休息的時候,他很喜歡站在柱子前欣賞這些對聯,但今天他走過對聯前邊時再也沒有心情去看。他從後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於習慣,終於在一副對聯前邊站住了。他平日不僅喜歡這副對聯寫得墨飽筆圓,端莊渾厚,是館閣體中的上乘,也喜歡它的對仗工穩。如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副對聯寫道:
四海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瑤編披覽惜三餘。
看過以後,他不禁感慨地說:「如今還有什麼『四海昇平』,還說什麼『萬幾清暇』!」他搖搖頭,又背著手走往文華後殿。正要踏上後殿的白玉台階,一抬頭看見了殿門上邊懸的橫匾,上寫著:「學二帝王王①治天下大經大法。」這十二個字分作六行,每行二字,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御筆。她就是武清侯李國瑞的姑祖母。崇禎感到心中慚愧,低頭走進了後殿的東暖閣,默然坐了很久,取消了為向戚碗藉助的事召見閣臣。
①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指夏禹、商湯和周文王、武王。這是儒家所理想的上古君主。
崇禎懷著十分矛盾和焦急的心情回到乾清宮,又向御案前頹然坐下,無心省閱文書,也不說話,連聽見宮女和太監們在簾外的輕微腳步聲都感到心煩。他用食指在御案上連寫了兩個「餉」字,嘆了口氣。當他在焦灼無計的當兒,王承恩拿著一封文書來到面前,躬身小聲奏道:
「啟奏皇爺,有人上了一本。」
「什麼人上的本?」
「是一個太學生,名叫李璉。」
崇禎厭煩地說:「我不看。我沒有閑心思看一個太學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聲細氣地說:「這奏本中寫的是一個籌措軍餉的建議。」
「什麼?籌措軍餉的建議?……快讀給我聽!」
李璉在疏中痛陳他對於江南目前局面的殷憂。他首先說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并土地,經營商業,只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全不以國家的困難為念。他指出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只知朘削小民、兼并土地,致使貧富過於懸殊。即使在豐收年景,小民還不免啼飢號寒;一遇荒歉,軟弱的只好輾轉餓死路旁,強壯的就起來造反。他說,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實際上到處都潛伏著危機;如不早日限制富豪大戶兼并土地,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麼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詔,責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業,認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他的家產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禁大戶兼并,認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擔。這一封奏疏很長,還提到歷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強兼并,釀成天下大亂,以致亡國的例子,字裡行間充滿著忠君憂國之情。
崇幀聽王承恩讀完這封奏疏,心中很受感動,又接過來親自細看一遍。關於清丈土地的建議,他認為緩不濟急,而且困難較多,沒有多去考慮,獨對於叫江南大戶輸餉一事覺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當前年冬天滿洲兵威脅京師的時候,盧象升曾建議向京師和畿輔的官紳大戶勸輸軍餉,他也心動過,但不像現在更打動他的心。江南各地確實太平了多年,異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帶迭遭清兵破壞,且連年天災不斷。他想,目前國家是這般困難,這般危急,叫江南大戶們捐輸幾個錢,使國家不至於瓦解崩潰,理所應該。但是,冷靜一想,他不能不躊躇了。他預料到,這事一定會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對,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縉紳大戶將必反對更烈。如今國家歲人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祿米①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薊、遼的軍糧,也幾乎全靠江、浙供應,除非已經到無路可走,萬不得已,最好不惹動江、浙兩省的官紳大戶嘩然反對,同朝廷離心離德。但是他又捨不得放棄李璉的建議。考慮再三,他提起硃筆批道:
這李建所奏向江、浙大戶勸輸軍餉一事,是否可行,著內閣與戶部臣詳議奏來。欽此!
①祿米——發給文武百官的俸米。
倘若崇禎在御批中用的是堅決贊同的口氣,南方籍的大臣們儘管還會用各種辦法進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而且,倘若他的態度堅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絕大部分都會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動的口氣批交內閣和戶部大臣們「詳議」,原來可以支持他的人們便不敢出頭支持。過了幾天,內閣和戶部的大臣們復奏說李璉的建議萬不可採納,如果採納了不但行不通,還要惹得江南各處城鄉騷然。他們還威脅他說,如今財賦幾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亂,大局更將不可收拾。這些大臣們怕自己的復奏不夠有力,還怕另外有人出來支持李璉,就唆使幾個科、道官聯名上了一本,對李璉大肆抨擊。這封奏疏的全文已經失傳了,如今只能看見下面的兩段文字:
李漣肄業太學,未登仕籍,妄議朝廷大政,以圖邀恩沽名。彼因見江南尚為皇上保有一片安靜土,心有未甘,即倡為豪右報名輸餉之說,欲行手實籍沒之法①。此乃衰世亂政,而敢陳於聖人之前。小人之無忌憚,一至於此!
①手實籍沒之法——令業主自報田產以憑徵稅,叫做「手實」。所報不實便將田產充公(籍沒)。此法最早出現於唐朝,宋朝也實行過。
根據乾清宮的御前近侍太監們傳說,崇禎看了這幾句以後,輕輕地搖搖頭,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自覺地小聲罵道:「這般臭嘴烏鴉①!」顯然,他很瞧不起這班言官,不同意他們說李璉的建議一無可取。停了一陣,他接著看下邊一段妙文:
夫李璉所惡於富人者,徒以其兼并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歸罪富家,勒其多輸,違抗則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於巴清②,漢武帝所不行於卜式③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從此始矣。乞陛下斬李璉之頭以為小人沽名禍國者戒!
①烏鴉——明末官場中罵言官為烏鴉。
②巴清——即巴寡婦清。秦始皇時為大富孀,巴(今四川東部)人,名清。
③卜式——西漢時人,以經營牧羊致富。
看完了這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本,崇禎對他們堅決反對李璉的建議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賞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他點點頭,在心裡說:「是呀,沒有富人,窮人怎麼活呢?誰給他們困地去種?」他從御案前站起來,在暖閣里走來走去,考慮著如何辦。過了一陣,他決定把這個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對李璉的建議,他陷於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方面他認為這個建議在目前的確是個救急之策,一方面他害怕會引起江南到處騷動,正像這班言官們所說的「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富家大戶自來是國家的頂樑柱,怎麼能放縱無業小民群起與大戶為難?他決定不再考慮李璉的建議,而重新考慮向皇親們藉助的事。他認為別的辦法縱然可行,也是遠水不解近渴,惟有皇親們都住在「輦轂之下」,說聲出錢,馬上就可辦到。但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躊躇,於是對簾外侍候的太監說:
「叫薛國觀、程國祥來!」
當時有七位內閣輔臣,崇禎單召見薛國觀和程國祥是因為薛是首輔,程是次輔。另外,他還有一個考慮。薛國觀是陝西韓城人,與江南大戶沒有多的關係,程國祥雖是江南上元人,卻較清貧。當朝廷上紛紛反對向江南大戶藉助軍餉時,只有他二人不肯說話,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親們藉助的事情上他們會表示贊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見這兩位輔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宮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宮正殿西邊,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宮正殿的暖閣里召見他們,是因為他看見每日辦公的御案上堆的許多文書就不勝心煩,沒有等到他們進宮就跑出乾清宮正殿,來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間設的盤龍御座上,低頭納悶。
過了一陣,薛國觀和程國祥慌忙來了。他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見他們有什麼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時候,薛國觀誤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幾乎跌了一跤,而程國祥的小腿肚微微打戰,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困難。賜座之後,崇禎嘆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召見先生們,不為別的,只因為災異迭見,使朕寢食難安。前天的大風霾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們何以教朕?」
薛國觀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頗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鑒。古語云:『盡人事以聽天命。』皇上憂勤,臣工盡職,就是盡了人事,天心不難挽回。望陛下寬懷,珍重聖體。」
崇禎說:「朕自登極至今,十三年了,沒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異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象,國運有陵夷之憂。以大風霾的災異說,不僅見於京師一帶,半月前也見於大名府與浚縣一帶。據按臣韓文銓奏稱: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與浚縣等處,起初見東北有黑黃雲氣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頃刻間瀰漫四塞,狂風拔木,白晝如晦,黃色塵埃中有青白氣與赤光隱隱,時開時闔。天變如此,怎能叫朕不憂?」
薛國觀又安慰說:「雖然災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頗為得手。如今經過瑪瑙山一戰,獻賊逃到興、歸山中,所余無幾,正所謂『釜底游魚』,廓清有日。足見天心厭亂,國運即將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聖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說:「楊嗣昌指揮有方,連續告捷,朕心何嘗不喜。無奈李自成仍然負隅於商洛山中,革、左諸賊跳梁於湖廣東部與豫南、皖西一帶,而山東、河南、河北到處土寇蜂起,小者佔據山寨,大者跨州連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憂?加上連年天災,征搖繁重,百姓死亡流離,人心思亂。目前局面叫朕日夜憂慮,寢食難安,而滿朝臣工仍然泄泄沓沓,不能代朕分憂,一言籌餉,眾皆啞口,殊負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國觀明白皇上是要在籌餉問題上徵詢他的意見,他低著頭只不做聲,等待皇上自己說出口來,免得日後一旦反覆,禍事落到自己頭上。崇禎見首輔低頭不語,使一個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監,小聲說:
「目前軍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餉。國庫如洗,司農①無計。卿為朕股朧大臣,有何良策?」
①司農——戶部。
薛國觀跪下奏道:「臣連日與司農計議,尚未想出切實可行辦法。微臣身為首輔,值此民窮財盡之時,午夜彷徨,不得等餉良策,實在罪該萬死。」
「先生起來。」
等薛國觀叩頭起來以後,崇禎不願再同薛國觀繞圈子說話,單刀直人地問:「朕欲向京師諸戚畹、勛舊①與縉紳藉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為如何?」
①戚畹、勛舊——「戚畹」與「戚里」同義,即皇親國戚的代稱。「勛舊」指因先人有大功勛而受封世襲爵位的世家。
薛國觀事先猜到皇上會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贊同,但他明白此事關係重大,說不定會招惹後禍。他膽戰心涼地回答:
「戚畹、勛舊,與國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細想想。輔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備知戚畹、勛舊情況,亦望皇上垂詢。」
崇禎明白他的意思,轉向跪在地上的程國祥間:「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國祥在崇禎初年曾做言官,頗思有所建樹,一時以敢言知名。後來見崇禎猜疑多端,剛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傾軋,大小臣工獲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禍,遇事緘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決定之後,他只隨聲附和,點頭說:「好,好。」日久天長,漸成習慣。由於他遇事不作主張,沒有權勢慾望,超然於明末的門戶鬥爭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願他留在內閣中起緩衝作用,更由於他年紀較大,資望較深,所以他在輔臣中的名次僅排在薛國觀的後邊。因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同僚們替他起個綽號叫「好好閣老」。剛才進宮之前,一位內閣中書跪在他的面前行禮,哭著說接家人急報,母親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國祥沒有聽完,連說「好,好」。隨後才聽明白這位內閣中書是向他請假,奔喪回籍,又說「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準」二字。此刻經皇帝一問,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說:「說不得,可說不得!」不覺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頭去。崇禎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
「卿看向戚畹藉助還是向京師縉紳大戶藉助?要是首先向戚畹藉助,應該叫誰家做個榜樣?」
程國祥膽怯地說:「好,好。」
崇禎問:「什麼?你說都好?」
「好,好。」
「先向誰家藉助為宜?」
「好,好。」程的聲音極低,好像在喉嚨里說。
「什麼?什麼好,好?」
「好,好。
崇禎勃然大怒,將御案一拍,厲聲斥責:「爾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塗,只說『好,好』,毫無建白,殊負朕倚界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壞!朕本當將爾拿問,姑念爾平日尚無大過,止予削職處分,永不錄用。……下去!」
薛國觀見崇禎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將程國祥排出內閣,換一個遇事能對他有幫助的人,所以只不做聲。程國祥嚇得渾身戰慄,叩頭謝恩,踉蹌退出。回到家中,故舊門生紛來探問,說些安慰的話。國祥不敢將皇上在宏德殿所說的話泄露一句,提到給他的削職處分,只說「好,好」。當晚奉到皇上給他的削職處分的手諭,他叩頭山呼萬歲,趕快上了一封謝恩疏,親自謄寫遞上。但是謝恩拜發之後,他忽然疑心自己將一個字寫錯了筆畫,日夜害怕崇禎發現這個錯字會給他重責,竟致寢食不安,憂疑成疾,不久死去。
卻說程國祥從宏德殿退出以後,崇禎問薛國觀想好了沒有。國觀看出來崇禎很焦急,左右更無一人,趕快小聲奏道:
「藉助的辦法很好。倘有威畹、勛舊倡導,做出榜樣,在京縉紳自然會跟著出錢。」
崇禎嘆口氣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但怕行起來會有阻礙。」
薛國觀躬身回奏:「在外縉紳,由臣與宰輔諸臣倡導;在內戚畹、勛舊,非陛下獨斷不可。」
「你看,戚畹中誰可以做個倡導?」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禎又問:「武清侯李國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較為殷富,由他來倡導最好。」
「還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國觀明知道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較殷富,但是他不敢說出。他因武清侯同當今皇帝是隔了兩代的親戚,且風聞崇禎在信王府時曾為一件什麼事對武清候不滿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說出任何皇親。
「微臣別的不知,」薛國觀說,「單看武清侯家園亭一項,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園一座,頗擅林泉之勝。近來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園,引三里河的水流進園中,真是水木清華,人其國如置身江南勝地。這座新花園已經動工了好幾年,至今仍在大興土木。有人說他有數十萬家資,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財產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輔各處的莊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進來,一定遠遠超過此數。」
崇禎恨恨地說:「沒想到朕節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而這些皇親國戚竟不管國家困難,如此揮霍!」停了片刻,他又說:「李國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著他拿出銀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親?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
「卿言甚是,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朕久聞神祖幼時,孝定太后運出內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點財,等到天下太平之後,照數還他。不過此事由朕來做,暫不要張揚出去。」
薛國觀退出以後,崇禎的眉頭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國瑞能拿出銀子,做個榜樣,其他皇親、勛舊和縉紳就會跟著拿出銀子。京城裡的榜樣做好,外省就好辦,幾百萬銀子不難到手,一年的軍餉就有了著落。他近來對薛國觀有許多不滿意地方,倒是贊助他向戚畹藉助一事使他滿意。
但是當崇禎在回乾清宮正殿時候,抬起頭來無意中望見正殿內向南懸掛的大匾,不覺心中一動,剛才的決定登時動搖了。這匾上寫的「敬天法祖」四個大字,是在崇禎元年八月間他吩咐當時擅長書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寫的。他望望這個匾,不能不想到祖宗朝都沒有強迫戚畹藉助的事。有三天時間,他為此事陷入了矛盾之中。但是這三天中,各地請餉請兵的奏疏像雪片飛來,逼得他毫無辦法。恰巧到了第三天,他收到李國臣的一本密奏,內中說:「臣先父所留之家產不下四十萬,臣當得其半。今請全獻陛下,助國家充軍餉,以盡臣之微忠。」這個李國臣就是李國瑞的庶兄,一向揮霍無度,常常為花錢事同武清侯李國瑞鬧家庭糾葛。他同乾清宮的太監有認識的,起初風聞皇帝有向戚畹和縉紳藉助的打算,他就動了念頭;嗣後聽說崇禎已決定在李國瑞的頭上開刀,他就趕快上了這個密本,想趁機一則向李國瑞泄憤,二則賺得皇帝高興。崇禎平日依靠東廠的偵察,對各家皇親的陰私事知道很多,所以他看了李國臣的密奏之後,輕輕罵道:「不是東西!」然而他的猶豫也終止了。他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叫到面前,吩咐他立刻親自去武清侯府,口傳密旨。要李國瑞藉助十萬銀子。王德化一出去,他就坐在御案前,對著旁邊几上的九重博山宣爐,凝視著縹緲的輕煙出神,心中問道:
「會順利么?嗯?」
乾清宮中的太監很多,本來用不著由王德化這個地位最高的太監頭兒親自去武清侯府傳旨。崇禎滿心希望第一炮順利打響,所以破例派司禮監掌印太監親自出馬。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王德化回來了。崇禎急著問:
「怎麼樣,他願意藉助十萬銀子么?」
王德化躬身說:「奴婢不敢奏聞。請皇爺不要生氣。」
「難道李國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傳聖旨,不料李國瑞對奴婢訴了許多苦,說他只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多的實在拿不出來。奴婢不敢收他的銀子,回宮來請旨定奪。」
「什麼!他只肯拿出一萬兩?」崇禎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腳,罵道:「實在混賬!可惡!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來也想趁機會在李國瑞身上發筆大財,不料他去傳旨之後,李國瑞只送給他兩千銀子,使他大失所望。他當時冷笑說:「皇上國法無私,老皇親的厚禮不敢拜領!」說畢,拂袖而去。如今見皇上動怒,他趕快又說:
「是的,李國瑞如此抗旨,實在太不為皇上和國家著想了。」
「他都說些什麼?」
「他向奴婢訴苦說,連年災荒,各處莊子都沒有收成。在畿輔的幾處莊子前年給滿兵焚掠凈盡,臨清和濟南的生意也給全部搶光。他本來還打算懇求皇上賞賜一點,沒想到裡頭反來要他藉助。他還說,皇上要是不體諒他的困難,他只有死了。」
崇禎在乾清宮大殿中走來走去,眼睛冒火,把太監們和宮女們都嚇得屏息無聲。他痛苦地想道:「我用盡了心血苦撐這份江山,不光為我們朱家一家好,也為著大家好。皇親國戚世受國恩,與國家休戚相關。這個江山已經危如累卵,你做皇親的還如此袖手旁觀,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舊事突然浮上心頭,更增加他的憤恨。這事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那時崇禎還是信王。雖系天啟皇帝的同父異母兄弟,卻因為魏忠賢和客氏擅權亂政,他住在信王府中也每天提心弔膽。為著給魏忠賢送一份豐厚的壽禮,信王府一時周轉不靈,派太監去向武清侯借三萬兩銀子,言明將來如數歸還。誰知李國瑞對派去的老太監王宏訴了許多苦,只借給五千兩。崇禎自幼就是心清狹窄的人,這件事在當時狠刺傷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兩年後還懷恨難忘,打算藉機報復。後來年月漸久,國事如焚,這件事才在他的心頭上淡了下去。這次向李國瑞藉助軍餉,原來絲毫也沒有想到報復,不料李國瑞竟敢抗旨,這筆舊賬就自然也在心頭上翻了出來。
「一遇到我借錢,他總是訴苦!」他站住腳步,回頭來對王德化說,「像他這號人,給他面子他不要,非給他個厲害看看他才會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個寧挨杠子不挨針的人。」
「去,告他說,要他趕快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少一兩也不答應!」
王德化走後,崇禎恨恨地冷笑一聲。他從乾清宮大殿中走出來,走下丹陛,在院中徘徊。對於李國瑞的事,已沒有轉圜餘地,非硬著手腕幹下去不行,倘若虎頭蛇尾,不但以後別想使皇親、勛舊和縉紳們拿出一兩銀子,而且他做皇帝的尊嚴和威權也將大大受損。可是一想到不得不給武清侯嚴厲處分,他就在思想深處產生許多顧慮。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徐徐吹來,同時傳過來隱約的鐘、磐聲。大高玄殿的鐘、磬聲在大白天是傳不到乾清宮的。崇禎感到奇怪,向一個太監問:
「這是什麼地方的鐘、磬聲?」
「啟奏皇爺,今天是九蓮菩薩的生日,英華殿的奉祀太監和都人們在為九蓮菩薩上供。」
崇禎一驚,說:「我竟然忘記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蓮菩薩就是孝定太后。太后生前在英華殿吃齋禮佛多年,常坐一個寶座,刻有九朵蓮花。宮中傳說她死後成神,稱她為九蓮菩薩或九蓮娘娘。除在奉先殿供著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華殿後邊建築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繪貼金,跌坐九蓮寶座,四時祭奠,一如佛事。崇禎幼年曾親眼看見她在英華殿虔誠禮佛,給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憶著她的生前音容,想像著她會震怒,不能不加重了他對李國瑞問題的顧慮。
按照封建禮法,孝定太后已經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后去上供,而事實上多年來崇禎已經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禎的心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個御前太監去坤寧宮傳旨,要皇后率領田、袁二妃速去英華殿後殿代他獻供。
命李國瑞獻出二十萬兩銀子的嚴旨下了以後,崇禎一方面等待著李國瑞如何向他屈服,一方面命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和錦衣衛使吳孟明派人察聽京城臣民對這件事有何議論,隨時報進宮中。為著「大變可畏」和各地災情嚴重,崇禎在兩天前就打算齋戒修省,只是想來想去,籌餉事沒有一點眉目,他沒法丟下不管,去靜心過齋居生活。如今為著李國瑞的問題深怕祖宗震怒,很覺煩悶,才只好下定決心修省,希望感動上蒼。於是他從昨晚起就開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傳免上朝,並吩咐一個御前太監去傳諭內閣和文武百官:他從今天起去省愆居靜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緊急軍國大事,一概不許奏聞。吩咐畢,他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匆匆地換上青色純絹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禱,又到奉先別殿①向他的母親孝純太后的神主禱告,然後乘輦往省惠居去。
①奉先別殿——見本書第一卷813頁注釋。
省愆居在文華殿後邊,用木料架起屋基,離地三尺,四面通透懸空,象徵著隔離塵世。在天啟朝,省愆居不曾啟用過,欄杆和木階積滿灰塵,檐前和窗上掛著蜘蛛網,木板地上散滿了騙幅糞,屋前南道旁生滿荒草。到了崇禎登極,重新啟用,經常收拾得乾乾淨淨。今天他走進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畢頭,坐下以後,本來要閉目默想,對神明省察自己的過錯,卻不料心亂如麻,忽而想著這個問題,忽而想著那個問題。
中午,崇禎用的是最簡單的素膳。雖然御膳房的太監們掌握著祖宗相傳的成套經驗,瞞上不瞞下,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筍、猴頭、豆腐。麵筋、蘿蔔和白菜之類清素材料用雞湯、鴨湯、上等醬油、名貴佐料,妙手烹調,味道鮮美異常,素中有葷,但是因為崇禎心中煩悶,吃到嘴裡競同嚼著泥土一般。他隨便動動筷子,就不再吃,只把一碗冰糖銀耳湯喝了一半。太監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盤子捧上一盅茶。因為是在齋戒期間,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繪,而是用的建窯貢品,純素到底,潤白如玉,比北宋定窯更好。崇禎吃了一口茶,獃獃地望著茶盅出神。茶色嫩黃輕綠,浮著似有似無的輕煙。輕煙慢慢散開,從裡邊現出來李國瑞的可厭的幻影和孝定太后坐在蓮花寶座上的遺容。他的心一動,眼睛一眨,幻像登時消失。
他不能不關心軍餉問題,特別是關心李國瑞的問題,不可能靜心省察自己的過錯。越是想著這些事,他越是不能在省愆居枯坐下去,決定將三天的齋戒修省改為一天,而對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紅日西墜,快回乾清宮去處理要務。
由於常常睡眠不足,他禁不住在椅子上矇矓人睡。他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都與軍餉有關。後來夢見成千上萬的官軍圍著楊嗣昌的轅門鼓噪索餉。他看見楊嗣昌倉皇走出,百般撫慰,官兵鼓噪更凶,眼看就要釀成大禍,忽然楊嗣昌奔進宮來,到他的面前伏地叩頭,懇求火速籌措軍餉,而鼓雜訊好像已經衝進皇城,逼近紫禁城外。他一驚而醒,出了一身冷汗。他隔著窗子望望太陽,不過申末酉初,覺得白日悠悠,這一天竟是特別的長!
一個近侍太監用銀盆端來大半盆溫水,跪在他的面前,另一個太監將一塊素色貢緞蓋在他的腿上,然後替崇禎將袖子捲起。像這樣事情,平日都是宮女服侍,今日因為齋戒修省,宮女們不能跟隨前來,只好全由太監來做。儘管這些近侍太監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面貌姣好,服飾華美,動作輕盈,崇禎仍不免覺得他們笨手笨腳,伺候得不能如意。他無可奈何,俯下身子洗了臉,輕輕地嘆息一聲。他究竟是為著太監們伺候得不如意而嘆氣,還是為著國事不遂心而嘆氣,沒人知道。當盥洗的銀盆和蓋在腿上的素緞拿走以後,另一個小太監走來,在面前跪下,雙手將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制的嵌著螺鈾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盤舉起來。崇禎從托盤上取下茶杯,漱了口,仍舊放回盤中。回頭向另一個大太監間:
「王德化在什麼地方?」
「啟奏皇爺,王德化剛才來到文華殿前邊值房中等候問話,因皇爺修省事大,不敢貿然前來,奴婢也不敢啟奏。」
這神秘的小木屋只供皇帝修省,不能談論國事。崇禎想了會兒,決定破例在修省中離開一時,去文華殿問一問王德化,然後回來繼續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個頭,便走出木屋了。
崇禎一到了文華後殿,向龍椅上一坐,便吩咐一個小答應將王德化喚到面前,焦急地問:
「昨天第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可有回奏么?」
王德化躬身回答:「啟奏皇爺,李國瑞尚無回奏。」
「可惡!他家裡有何動靜?」
「午飯後曹化淳進宮來,因知皇爺正在修省,不敢驚駕,又出宮了。據化淳對奴婢言講:自前日第一次傳旨之後,李國瑞本人雖然待罪府中,不敢出頭露面,卻暗中同他的親信門客、心腹家人,不斷密議,也不斷派人暗中找幾家來往素密的皇親、勛舊,密商辦法。」
「商議什麼辦法?」
「無非是如何請大家向皇爺求情。但是皇親、勛舊們將如何進宮求情,尚不清楚,橫豎不過是替他向皇爺訴苦,大家也順便替自己訴苦。」
「哼哼,我向誰訴苦呵!都是哪幾家皇親同李家來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關係最密的是皇后的父親周奎,但是他決不說出。他並不是害怕素來不問朝政的皇后,更不是害怕周奎將來會對他如何報復,而是害怕皇上本人變卦。倘若在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邊,將來皇上一旦變卦,後悔起來,他就會禍事臨頭。所以他籠統地回奏說:
「李國瑞是九蓮娘娘的侄孫,世襲侯爵,在當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親都同李府上來往較密,不止一家兩家。」
崇禎又問:「京師臣民可知道這件事么?」
「啟奏皇爺,世界上沒有不漏風的牆,京師臣民都已經哄傳開了。」
「臣民們有何議論?」
「據曹化淳向奴婢說,東廠和錦衣衛兩衙門的打探事件的番子聽到滿城臣民都在紛紛議論,稱頌陛下英明神聖,這件事做得極是。大家都說,這些年國家困難,臣民儘力出糧出晌,替皇上分了不少憂,他們這些深受國恩的皇親國戚們早該報效了。如今皇上英明果斷,叫他們為國出點錢,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還有什麼議論?」
王德化知道皇親中還有種種議論,但他不敢讓崇禎知道,回答說沒有別的議論了。崇禎叫他退出,又吩咐一個太監到內閣去將薛國觀叫來。內閣在午門內左邊,文華殿正南不遠,所以薛國觀很快就被叫來了。崇禎望著跪在地上的首輔問:
「朕昨日已二次嚴諭李國瑞為國輸餉,為臣民做個榜樣。看來李國瑞有意恃寵頑抗,大拂朕意。據先生看來,下一步將如何辦好?在朝給紳中有何看法?」
在這件案子上,薛國觀是站在在朝的縉紳一邊。兩三天來,他接觸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儘管平日利害不同,門戶之見很深,惟獨在這件事情上心中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贊成向戚畹開刀。他們希望皇上從戚畹和勛臣中籌到數百萬銀子以濟軍餉,使剿賊軍事能夠順利進行,不必再向他們要錢;倘若萬一皇親和勛臣們用力抵抗,使皇上的這著棋歸於失敗,皇上也不好專向他們藉助了。薛國觀自然不肯將在朝縉紳的想法向崇禎說出,抬頭奏道:
「在朝縉紳都知道當前國庫如洗,皇上此舉實出於萬不得已。但事關戚畹,外臣不便說話,所以在朝中避免談論。以臣看來,這一炮必須打響,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斷行事,不必多問臣工。」
崇禎點點頭,又問了兩件別的事,便叫薛國觀退出去了。現在知道了京師臣民都對他忠心支持,稱頌他的英明,使他增加了決心:如果李國瑞膽敢頑抗,就給以嚴厲處治。他擔心幾家較有面子的皇親會出來替李家講情,破壞他的捐餉大計。他越想越不放心,更沒有心清回到木屋中繼續獨坐修省,便悶悶地踱出文華門,甩甩袍袖,乘輦回乾清宮去。
他剛剛換了衣服,坐在乾清宮大殿東暖閣的御案前邊,王德化把李國瑞的一封奏疏同一疊別的文書捧送到他的面前。他原以為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儘管暗中有所活動,但無論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謝罪。只要李國瑞上表謝罪,肯拿出十萬兩銀子作個倡導,他不惟不再深究,還打算傳旨嘉勉。萬沒想到,李國瑞在密本中不但對他訴苦,還抬出來孝定太后相對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寬限期,好使他向各家親戚挪借三萬兩銀子報效國家。崇禎看畢這封密奏,向王德化問道:
「這是才送來的?」
「是的,皇爺。」
「你看了么?」
「奴婢看過。」
崇禎將腳一跺:「哼,三萬兩,他倒說得出口!」
「是的,虧他說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過大腿!」
這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崇禎連晚膳也吃不下。所好的是今日因為齋戒修省,晚膳只有十來樣素菜,進膳的時候免掉了照例奏樂,耳邊十分清靜,他還能勉強地吃一點。剛剛用過晚膳,近侍太監奏稱新樂侯劉文炳和幾位皇親人宮求見,現在東華門內候旨。崇禎想著他們一定是為替李國瑞求情而來,問道:
「還有哪幾家皇親同來?」
「還有駙馬都尉鞏永固,老皇親張國紀,老駙馬冉興讓。」
崇禎想道,倒是皇后的父親周奎知趣,沒有同他們一起進宮。他本來不打算見他們,但又想張國紀和冉興讓都是年高輩尊的皇親,很少進宮,不妨聽聽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說:
「叫他們在文華殿等候!」